路遥在小说《人生》扉页处引用过一句话：“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，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。”城市的发展也是如此，在关键的几个节点没有踩上节奏，甚至有所倒退，再要赶上就很难了。

1989年的时候，陕西电视台放过一部“神剧”。

名字叫《封神榜》，由梁丽演妲姬，也就是后来在《神医喜来乐》里演喜夫人的那位。这部剧比我们熟知的傅艺伟版要早一年，尺度也更大。

充斥于荧屏的，是头颅横飞、眼睛流血、火烤人肉等重口味镜头。还有妲姬裸身露点的画面，被剪辑在片头里，每集都会播放。以至于有人说，这是中国第一部三级电视剧。

搞得看剧的人内心很复杂：既想捂眼睛，又想睁眼睛。

画风这么火辣，结局也可以想象。本来拍了20多集，播了5集就被叫停了。但就是这5集，在不少剧迷心中，成了永恒的传奇。

电视剧的出品方是“西安金秋影视制作公司”，老板叫董祥明，本来是做汽车修配生意的。但这并不违和，因为艺术执导吴天明，是大名鼎鼎的西影厂厂长。

此前，西影厂因为拍了在国际获大奖的《红高粱》，也拍了票房大卖的《东陵大盗》，成为国内影视业的龙头老大。

用吴厂长的话说，咱们既有要脸的，也有要钱的。

风头正盛的他，想着进一步改革体制，试试新的东西，于是就拉来土豪朋友老董，一起开了个影视公司。这是中国最早的民间影视公司之一。

之所以选择拍摄《封神榜》，是因为武王伐纣成功后，建立西周，把都城设在西安，由此开始了十三朝古都的历史。发生在自家门口的事，知根知底，好动手。

可以说，那时候的西安，在影视创作的格局、成绩和创新上，都走在中国前列。

时光飞逝，整整三十年过去，又一部以西安为背景的电视剧《长安十二时辰》，成了2019年夏天的爆款，豆瓣评分8.6（2022年夏天降到8.2）。

只是，它的制作拍摄，却没有西安什么事，反而自己要贴上去蹭热度。

造成这样局面的原因，是什么？

西安是一个有文化的地方，但又是一个缺少文化产业的地方。

三十年前，吴天明作为一个国营制片厂领导，却要去搞民间影视公司，就是因为他看到了计划体制的弊病，企图输入外部血液，杀出一条新路。

可惜因为观念超前，出师不利。《封神榜》播出的同年，他受邀前往美国讲学。本来一个月的行程，结果被滞留美国，直到1994年才允许回来。

西安影视圈，少了一位带头大哥，渐渐走向没落。

此时，正是中国电视剧的爆发期，但核心阵地在北京。从1990年开始，北京电视艺术中心连续推出了《渴望》《编辑部的故事》《北京人在纽约》等爆款，一举将中国电视剧推向新时代。

看电视的人多了，就连社会犯罪率也降下来，公安部还因此给了《渴望》表彰。

在中国，拍摄电视剧必须要有许可证，那时只有国营单位才持有。民间的力量，想参与影视制作，只能和单位合作，卖剧本，或赞助点钱。

《编辑部的故事》就是由王朔创办的“海马影视”参与策划的。这部剧里还首次植入了广告——百龙矿泉壶。效果还真好，大冬天的，凉水壶竟然要卖脱销。

眼看电视剧的市场大起来，作为西北地区少数的影视制作单位，西影厂也在90年代转向拍电视剧。比如，1995年张嘉译和苗圃演的《道北人》，1999年的刑侦大剧《121枪杀大案》。

在剧的出品方名单里，有一个“西安亚太广告联合有限公司”。这是一个叫赵安的记者，下海经商开的，出于兴趣和西影厂合作，一个出钱，一个出力。

这些剧，主要面对本省和西北一带，没法像央视那样获得全国效应。拿《121枪杀大案》来说，因为有损西安城市治安形象，就没让大面积传播。

从那时候开始，就是外地人能更好地讲西安故事。

2000年，中央电视台拍摄的《大明宫词》，是迄今为止在展现大唐气象上最好的作品，就没有西安参与。

市场经济发展深入后，影视行业也在改革。2003年，广电总局给第一批8家规模比较大的民营影视公司，颁发了电视剧制作许可证。民企终于获得了和国企平等的待遇。

这8家公司，有7家在北京，领头的是“北京英氏影视艺术有限责任公司”。也就是导演英达的公司，专门拍摄家庭情景喜剧，代表作是《我爱我家》。

唯一一家京外的，在苏州。名字叫什么不重要，它拍的剧大家肯定听说过，那就是2000年的《春光灿烂猪八戒》，创下收视奇迹，也捧红了徐峥。

所以说，从影视产业化改革一开始，北京就把其它地方甩到了身后，包括西安。如今，在北京拥有影视制作资质的公司，达到了近万家，可谓一骑绝尘。

再有文化的地方，也比不上文化中心。

拿到许可证后不久，英氏公司继续自己的情景喜剧之旅，来到古城拍摄了《西安虎家》，一句“困成马咧”让人笑喷。但除了李琦、郭达、王木椟等演员是西安人之外，这部剧还是由外来者主导。

这么多年过去，西安的影视公司，主要以大型国企为主，比如陕文投、曲江影视集团、西部电影集团等。民营公司里，只有一个光中影视能拿得出手，前身就是赵安的亚太广告公司。

国企在市场竞争中天然具有弱势，管理僵硬，效率不高，很难打造出爆款产品。它们的主业是拍主旋律片，比如2018年上映的《黄土高天》。

而在市场的驱动下，现在的电视剧，越拍越华丽，不只是故事要好看，还要服装考究，场面宏大，都得拿钱往里砸。

《长安十二时辰》的总成本是6个亿，能拍三部《白鹿原》了。排在前两位的投资方是优酷视频和微影时代。优酷是国内头部网络视频平台，背后大佬是阿里巴巴；而微影时代，金主是腾讯和万达。

也就是说，现在的影视公司，都是大资本运作，整合最好的资源来打造作品。作为地方城市西安，不可能达到这个量级。

哪怕是自己祖上的故事，哪怕项目再好，也撬不动这个盘子。

时势使然，就像89版的《封神榜》，只能停留在那5集。

要说《长安十二时辰》与西安还有点关系，那就是导演曹盾，是个西安人。

曹盾出生于艺术世家，父亲曹景阳，是西安话剧团的演员。1991年，曹盾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，算是张艺谋的同门师弟。

在学校里，他认识了文学系的一个同学，名叫滕华涛。滕华涛的父亲滕文骥，以前是西影厂的导演，曾拍过一部片《黄河谣》，演员里就有曹景阳。

因为这层关系，两人多了几分亲近，一起合作拍摄学生作业，成了好哥们儿。

也是在1991年，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的学生张嘉译，毕业后被分回了老家的西影厂，过上了体制内的日子。他一边演戏，还一边做副导演，参与拍摄了《121枪杀大案》。

因为不断有新人才的补充，西影厂才能保持创作力，没那么快垮掉。

但是到了1995年，当曹盾毕业的时候，就没法回西影厂了。因为在他上大三的时候，国家出台了一个新政策，不再对大学生进行包分配，毕业生得自找工作。

当时正是电视剧的热潮期，大大小小的影视公司在北京涌起。专业院校毕业的人，不愁没活干。曹盾和滕华涛搭档，一起给别人拍片子。

根本用不着回西安找工作。

而本身在西安的人，也呆不住了。2000年，举步维艰的西影厂引进7家私营企业，进行股份制改造，告别制片厂时代。同一年，张嘉译离开西安，前往北京追求诗和远方。

2003年，曹盾在《金粉世家》中担任摄影师，剧中所营造的民国复古气息，证明了他的功力。有了这部代表作，算是在圈子里站稳了脚跟。

真正进入事业高潮，是从2007年开始的。一部《双面胶》走红全国，恶婆婆从此站上了历史舞台。

导演滕华涛、编剧六六、摄影师曹盾，组成了影视圈有名的“铁三角”。

之后，三人又继续合作推出《王贵与安娜》《蜗居》，同样收视爆红。在《蜗居》里，多年跑龙套的张嘉译等来自己的成名时刻。两个西安汉子在北京胜利会师。

2011年，曹盾开始转型做导演，和滕华涛联合执导了《裸婚时刻》。这部剧让文章大红大紫，他同样也是从西安出去的，上的是中央戏剧学院。

第二年，曹盾首次独立执导了《小儿难养》，11天网络播放量突破一亿，创下国产剧点击率的纪录。他高兴地跳了一段钢管舞来庆祝。

这部剧的特点是有不少黄段子，比如：假装自己不喜欢名牌，不喜欢帅哥，假装一碰就高潮。

至此，曹盾成为国产剧一线导演，是收视率和口碑的保证。对于创作，他说过一句话，有着西北人的踏实本色：

作为一个匠人，我最关心的是如何做好自己的作品，然后，我的工作就结束了。

2016年，他成立了自己的影视公司，名叫“仨仁文化传媒”，意思是仁德、仁心、仁才。不愧是从古都出去的，很有文化嘛。

公司也参与了《长安十二时辰》的制作。曹盾和大老板有协议，超支的钱，由他的公司出。结果，拍摄时，延时一个月，还真得超支了。他只好自己掏腰包补上。

一直以来，曹盾拍的都是现代题材。2017年的时候，他转型导演了魔幻剧《海上牧云记》，虽然争议很大，但也有不少剧迷喜欢，认为是国产剧良心。

有了这部剧打底，在拍摄《长安十二时辰》时，他就从容很多，在故事叙述、画面造型、场面风格上，做得更扎实，达到了之前现代剧的水平。

只是这一次，他没有遇上合适的陕西籍演员合作。想一想，能胜任张小敬这个人物角色的，也就文章了。可惜他没有太早悟到“且行且珍惜”的真理。

比文章大一岁的东北人雷佳音，成了穿越长安城的人。因为在选角的时候，他正凭借《我的前半生》中的前夫哥走红，有流量又有演技，就是他了。有趣的是，演前妻的，正是文章的妻子马伊琍。

可以说，西安这方水土很容易诞生影视人才，并且很多都做到了圈层的最顶尖。只是，他们的舞台不在家乡，这里提供不了做事的条件。

还好，他们没有忘记给家乡做宣传。《长安十二时辰》中，曹盾特意植入了很多西安元素，比如水盆羊肉、火晶柿子、羊肉泡馍。用他的话说：

“这戏播完，万一要是火了，好多人去西安旅游的话，得让西安的特色落地呀。吃啥，吃水盆羊肉，这多接地。”

《长安十二时辰》的制作公司是留白影视，全名叫“东阳留白影视文化有限公司”。

东阳指的是浙江东阳市，很多人可能不熟悉这个名字，但只要提起一个地方，你就明白了——被称为“中国好莱坞”的横店影视城，就在那里。

1996年，谢晋拍摄历史大片《鸦片战争》时，在横店镇上建了一个影视城。从此起步，横店开始打造影视产业，逐渐发展成现在中国最大的影视基地。

横店影视城里的小天安门

电视剧产业进入成熟阶段后，要像流水线一样高效运转，设施齐全的影视基地就成了中心。目前，中国有十大影视基地，西北有一个上榜，但不在西安，而是宁夏的镇北堡。

影视基地为吸引剧组，搞了不少优惠政策。所以很多影视公司直接就注册在横店，数量多达1000+。几乎国内所有的一线明星，都在横店开有工作室，比如某冰冰、杨幂、鹿晗等。

在横店，最红火的时候，每年要接待300多个剧组拍戏。这给当地的旅游、就业带来极大的活力。东阳市的GDP，三分之二是横店贡献的。

一个省的经济，有一个成功的例子，就可以盘活其他地方。2005年，浙江宁波市以拍摄黄晓明版的《神雕侠侣》为契机，又建了一个象山影视基地。

横店主要拍摄抗日神剧，死在这里的“鬼子”接近 10 亿人，相当于7个日本的人口。而象山因为有丰富独特的山水景观，主要拍摄古装剧，比如《琅琊榜》《芈月传》。

2017年，象山又投资了5500万元，建起了一座70多亩面积的“唐城”，就是为了给《长安十二时辰》用的。剧中，我们看到的盛唐时期的108坊，被整齐有序地还原出来。

这部剧火了之后，后续只要有关于唐朝题材的影视作品，肯定还要去象山拍摄。

朱自清老师在《荷塘月色》中说，热闹是它们的，我什么也没有。看着本来没有影视基础的浙江，如今成了影视制作的重镇，咱只能羡慕嫉妒恨。

在西安，曾经也有个影视城，名叫“秦王宫”，位于西影厂的南侧。

那是1988年的时候，在吴天明的任上，加拿大来华拍摄纪录片《秦始皇》，特意和西影厂合作建立的。之后，张艺谋和巩俐演的《古今大战秦俑情》，也是在这儿拍的。

秦王宫占地60多亩，规模比象山的唐城差不了多少。那时候，全国类似的人造景观非常少，所以成了西安一处知名的旅游景点。这也是吴天明超前意识的体现。

但是到了1996年，也就是横店影视城建立的那一年，新的西影厂厂长，把秦王宫置换给了一家房地产公司。之后，宫殿被拆除，原地建起了商业楼盘。

1997年，当陈凯歌要拍摄电影《荆轲刺秦王》时，就没到陕西来取景，而是在横店影视城又新建起了一座“秦王宫”。后来张艺谋拍摄《英雄》，也在那里。

那被拆迁的王宫，不只是一座建筑，也意味着西安影视创作传统的割裂，意味着西安文化发展机会的丧失。

一西一东，一拆一建之间，命运立显。

这几年，西安大大小小也参与拍摄了一些热剧。

2015年，路遥的《平凡的世界》走上荧屏，由北京的华视娱乐集团主导，陕文投参与投资。剧组在陕北的榆林就地取景拍摄，因为交通不便，条件不够，设备甚至靠驴车托运。

2016年，曲江影视集团策划制作了《那年花开月正圆》，讲的是陕西女人的传奇故事。但这部剧的主导拍摄方，还是华视娱乐。

2017年的《白鹿原》，算是最纯正的一部陕西剧了。张嘉译大叔重返故乡，担任艺术指导并主演，让陈忠实的这部厚重之作有了比较完美的呈现。

这一次，排在出品方第一位的，终于是西安本地的光中影视了，因为它拥有小说的版权。此外，曲江影视集团也参与了投资。

上面这些剧，还有一个共同点：都没有在陕西电视台首播，甚至重播也没有。原因只有一个，收视率低，影响小，人家看不上，自己也买不起。

所以，陕台一直在使劲放广告：

三分钟能干啥？

生个娃，生个牛牛娃。

这两个广告在十二时辰内循环播放，影响力之大，甚至成了检验你是否是正宗老陕的重要标准。

西安这座城市，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，也曾创造过辉煌的影视成绩。只是在社会变革的过程中，走着走着就掉队了，距离也越拉越远。

路遥在小说《人生》中写过一句话：“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，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。”

城市的发展也是如此，在关键的几个节点没有踩上节奏，甚至有所倒退，再要赶上就很难了。

从《长安十二时辰》这个项目中，可以看到西安对新事物还是不够敏感，最终马伯庸的小说版权花落人家，只好眼睁睁看着别人起高楼。

不过，错失一个项目并不可怕，西安可挖掘的故事还有很多，只要去做，爆款迟早会来。

哪怕追不上，也比原地踏步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