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龙江省鹤岗市，这两年来因全国最低的房价，两三万能买一套房的传说，成了整个东北的流量担当。我早就想来看看，但因疫情反复，一拖再拖。在2021年即将结束之际，我终于踏上了飞往东北的航班。

12月28日下午，经过六个多小时的飞行（经停大连），我抵达了黑龙江佳木斯机场。从这里，我要再转车去鹤岗，两地之间约一小时车程。

四点的佳木斯已经快天黑了。

出了机场，才下午四点左右，天已经擦黑。机场门口路边的积雪，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，都提醒我这里是中国最冷的地方之一。

和两个鹤岗人拼了一辆出租车，开到佳木斯市区后，被倒手两次，最后坐上了一辆鹤岗司机的车。

有东北人在的地方，不会冷场，何况车上除了我都是东北人。巧的是，三个鹤岗人都是山东移民的后代。一问籍贯，其中两个还都是山东高密的。三人以前都在鹤岗煤矿工作，后来煤矿不行了，于是各谋生路。两个乘客，都在山东务工，这次回来，一个是看望生病的父亲，一个是过完年再走。

到了鹤岗，开始飘起了小雪。极细极细的雪渣，让冰冻的道路更为湿滑。出租车停在全季酒店门口，这是鹤岗最好的酒店。

据说是鹤岗最好的酒店。

前台的两位年轻人很热情，但是当我掏出身份证，他们一对名单，说很抱歉，不能接待来自广州的客人。

我懵了。来之前，我做了功课，确认广州人出行没问题。另外，还做了核酸检测。但是万万没想到，广州还在鹤岗的黑名单上。我问前台，不让广州人入住的依据从何而来？在国务院客户端小程序上，广州明明是低风险地区。行程卡和健康码，也都是正常显示。

前台小哥态度倒很好，耐心解释，之后还拨通了社区工作人员的电话，询问广州客人能不能入住。那边给了他很肯定的答复之后，他又帮我打了其他几家酒店的电话。但无一例外，都不接待广州过来的客人。

这时，旁边来了一个北京客人。前台问清他不是从通州来的，就给他办理了入住手续。我觉得很奇怪。在我印象中，前段时间北京疫情比广州严重多了。在白云机场，工作人员还特意询问有没有到北京的。

可能在黑龙江人眼中，北京的政治地位高，北京身份证含金量高，随意扩大范围限制北京客人出行住店，会带来严重政治后果，他们得罪不起。但是广州人，以及其他地方的人，随意限制你，你又能如何？

我打了鹤岗的12345热线，但永远打不通。

没辙，只能背上包，推开门，走到街上去。

这一刻，刚踏上鹤岗的土地没几分钟，我已经明白这里的房价为何这么低。

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天气，此时温度是零下19度，夜里最低气温零下28度。

走在鹤岗下雪的街头，我觉得无比荒谬。

鹤岗六七点钟的街头。

童话中的卖火柴小女孩，因为没有钱，最后冻死在街头。我身上有钱，还有健康证明，国家也没把广州列为中高风险地区，居然找不到酒店住。12月底的东北，比平均气温零度左右的丹麦冬天要冷多了。如果我整夜找不到酒店，真能冻死在街头，这一点不夸张。

在一家饺子馆，我边吃饺子，边打开订房APP搜索。打了好多电话，终于有一家宾馆说可以接收广州客人。挂掉电话，我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。

约一公里的路程，我走了半小时，路滑走不快。鹤岗没有滴滴，那条街上也没看到出租车。

到了这家宾馆，顺利办了入住手续。只是价格上，比APP显示的贵了二十多块。老板知道我从广州来，狠狠吐槽了过度防疫给他们生意带来的影响。

房间内，烟味和各种说不清的气味混合在一起，暖气片使劲力气也没送出多少温暖，装修风格停留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，一张掉了皮的褐色沙发靠窗放着，这一切让我有了一种穿越感。我是谁？我在哪？

安顿好之后，我下楼和一个鹤岗本地的朋友吃饭。他是我一个老同事的高中同学，特别热情。两口子大老远开车过来，把我带到市中心一家挺有名的烤串店。

和外面冷清到肃杀的气氛相比，烤串店内热气腾腾。我们没喝酒，喝的是当地一种白酒厂生产的饮料，长得很像啤酒，但味道是甜的。

这位朋友简单跟我唠了一下鹤岗的情况。

鹤岗房价低，是因为前些年棚改后，鹤岗建了不少保障房，房多人少，房价自然走低。保障房总数约有15.6万套，鹤岗总人口不到90万，本地人手中有两套房的很常见。在一个人口不断外流的城市，房子多了并不是好事。卖不起价钱不说，连租也不好租出去。

而且，手中的房子，不管住没住人，都要缴纳取暖费。这一个冬天下来，少则几百，多则几千。

当然，如果你是靠网络谋生的，整天宅在屋里，较少和本地圈子打交道的，花几万块钱买一套，问题也不大。损失又能损失到哪里去？

但是如果想买了房在鹤岗当地就业的，那趁早打消主意，除非不介意两千块钱甚至更低的工资。

鹤岗建了不少保障房，房多人少。

朋友还提醒我，要注意房产证的问题。如果是没房本的房子，一定不要买。在鹤岗，好多十年以上的房子都没有办下来房本。这里办房本，不是一般的难。他自己的一套房子，也好多年了，至今还没办下来房本。

想来鹤岗买房的人，大多是被大城市抛弃的年轻人，积蓄有限，收入不高。朋友建议，除了一定要买有房本的房子，另外可以考虑买一些高楼层的房子，比如六七层楼，只要房子本身质量没问题，比如不漏水，就可以买。鹤岗老人多，他们爬不了楼，但年轻人爬楼没问题。

年轻人也不要买太大的房子，六七十平方就好，房子大了暖气费也要多出不少。

鹤岗的消费真不高。三个人吃了60签小串，还有三瓶饮料，以及一堆其他吃食，最后结账不到一百块。朋友一直说抱歉，没招待好远方来的客人。东北人的性格，我挺喜欢。人情味上，比大城市要浓厚得多。

第二天，气温更低了，天气预报显示最低气温34度。

这样的寒冷，以前我是没经历过的。我决定去外面看看，零下二三十度中，人们是怎么生活的，城市是如何运转的。

我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，只露出两个眼睛。在这里，口罩不仅仅是阻挡病毒，更有保暖作用。

街上，人不多，大家都走得很慢，因为地上不时有一些没铲干净的冰雪，走快了容易摔跤，而且通常也没什么急事。没看到一辆电动车，因为在这种极端天气里，电池根本没法用。每辆汽车的尾部，都拖着一溜白汽。路面的细细雪粒，不时因车驶过而卷起。中午时分，隔着起雾的门窗，一时也看不清哪家饭店有人。

很多店面都是关着的，没有人流，开着更是亏本。我不知道这种萧条，是因为天气太冷，还是一年四季都是如此。

连模特都要卖，很多商店生意不景气。

这幕街景，像被冰冻住一样，缓慢又模糊，迥异于南方。

虽然气温低至零下二十多度，但只要穿上一件质量好点的羽绒服，帽子手套围巾雪地靴备齐，也不觉得冷。和南方的湿冷不同，北方的干冷不会透过衣服往里钻。但是手还是没法伸出来，裸手放在外面一会，就有针扎似的痛。手机拿出来拍照，几分钟过后，就掉电厉害。本来可以多拍点照片的，但是摘掉手套操作，实在太痛苦。而且手机拿出来一会，就关机了。

如此极寒，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。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保暖之类的简单生存问题，不会再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发展问题。高纬度极寒地区的经济发展，向来是个世界难题。而中国的东北地区，在世界同纬度地区中，平均气温又是最低的。

我留心了一下，从中午到晚上，鹤岗街上的行人中，以中老年人居多，很少看到年轻人。商场里，人也不多，守着摊位的多是女性。我在鹤岗吃了三顿饭，都是不大的馆子，忙里忙外的也都是女老板。

地处市中心的养老服务中心。

在鹤岗市中心，我看到了一家养老服务中心和一家殡葬店。很难想象广州的天河城附近、上海的南京路上会有这样的店。一叶知秋，可见鹤岗的老龄化有多严重。

鹤岗的冬天特别冷，今年尤其冷。我在街上走着走着，就忍不住会溜进旁边的商场超市，去暖和一下。

看着背阴处似乎经年不化的冰雪，想到那些来鹤岗买房的南方人，他们过得好吗？

郑前，一个广东来的年轻人，两年多以前来到鹤岗买房定居，后来还做起了房产中介生意。据他说，来自南方的购房者更多，几乎都是在大城市工作。购房者多为90后，七成是女性。

郑前说，2020年，他曾为某小区的购房者建微信群，群里只有一人为男性，其余都是女性。曾有多名女性购房者告诉郑前，买房是为了寻求安全感，为自己留一条后路。九成买家也都不会来鹤岗住。他们买房，或为了度假，或为了养老，也有人为了升值。鹤岗的房产能升值吗？疫情前不会，疫情后更不会了。

这两年的疫情，让很多城市更加原形毕露，也让很多人，尤其是年轻人，坚定了往南方去、往上海广州深圳去的步伐。潮流已成，与趋势作对，都是无益和徒劳的。

经朋友介绍，我和一个鹤岗本地人在微信上聊了一下。这位老哥对自己的家乡极不看好，他认为这里官本位思想严重，机构臃肿，除了当官，其他行业没有前途。因为有老人在，所以他只能留在鹤岗。但是如果老人走了，他说会第一时间离开这里，往南方去。他的孩子正在读大学，以后打算去深圳闯荡，到时他也会和孩子在一起。他说，身边像他这样想法的鹤岗人，比比皆是。

2021年12月23日，鹤岗市人社局发布《关于取消公开招聘政府基层工作人员计划的通知》：因鹤岗市政府实施财政重整计划，财力情况发生重大变化，决定取消公开招聘政府基层工作人员计划。鹤岗也成为全国第一个实施财政重整的地级市。

疫情以来，连江浙沪、珠三角这样的传统富裕地区，政府财政收入都锐减，鹤岗这些北方四五线小城市就更是可想而知了。近期河北霸州市因为乱收费乱罚款乱摊派被国办督查组通报，就是财政紧张之后的病急乱投医。

但因为财政没钱，停招公务员，这还是挺罕见的。市场上没好的工作，现在连体制内都不招人了。

这个城市的未来，不用再多作分析。

当然，鹤岗这样的城市永远都会有故土难离的人，也会有一些逆行者来此安居。但总体来说，这个城市的人口会越来越少，城市会越发衰败。没有人，没有年轻人，任何产业振兴计划都是空中楼阁。

所以，还会有人来鹤岗买房吗？

我冒着手指冻掉的风险，在雪地里写下这四个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