流浪大师爆火3年后自述[流浪大师真实身份]
一头花白整洁的短发,胡茬被剃得利落干净,说起话来慢条斯理。你很难将如今的沈巍与3年前爆红的“流浪大师”所对应。
2018年年底,沈巍因一则短视频与“流浪大师”的绰号走红网络。在网友“大烘焙师”拍摄的视频中,他留着杂乱长发和久未修理的胡须,穿深棕色布满污泥的尼龙外套,头发虬结衣衫褴褛,是街头最常见的流浪汉模样。
但与大多流浪汉不同,当沈巍聊起《左传》《论语》时,常常引经据典,博学程度令围观者诧异。人们看多了衣着光鲜满口大道理的名人,却很少见到满腹经纶的流浪汉。
这则短视频在网络上不断发酵,沈巍的故事甚至登上了央视,被白岩松评为,“有钱难买喜欢”,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如何生存的权利。
媒体争相报道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,有女粉丝手持纸板声称要嫁给他。随着不断曝光,沈巍的过去,更完整地呈现在了我们眼前:
1967年,他出生在一个上海知识分子家庭,从小喜爱读书,家庭关系不甚亲密,因高考失利,遵循父亲的意愿进入徐汇区审计局工作。26岁那年,因为被同事无意撞见他翻垃圾桶的过程,自此成了同事与家人眼中的“精神病人”,被强行诱骗至精神病院。他失去工作,与家人的关系逐渐恶化,不得不走上街头,过了26年流浪生活,直到2019年才结束流浪。
如同所有在网络上“昙花一现”的素人故事那样,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被突然扰乱,他的性格、经历与行为被无限放大,公众陷入短暂的舆论狂欢,当事人却很快被遗忘。3年来,沈巍渐渐淡出网络,直至近期“百万直播收入被借光”的传闻,他又重新被人记起。
“十点人物志”联系到了沈巍,回顾自己被追捧与被扭曲的这3年,他称,走红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,但让他的人生有了另一种被展示的可能。或许会在未来成为研究网络环境如何影响一个普通人的人生样本。
以下是沈巍的自述。
我的命运没有被改变
“我好像比那些真正的边缘人,
更感觉到被边缘”
我根本不认为自己有被采访的价值,因为我一个小人物没有意义。我人生的前几十年,几乎就是蹉跎与不堪回首。走红后这3年,给我的感觉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。
我发觉我跟边缘人没有区别。而且我好像比那些真正的边缘人,更感觉到被边缘。
网络让我有了所谓的改变。但是以中国大多数人的标准而言,好像没什么(变化)。
近30年前,我在单位翻垃圾桶,翻出用过了的打印纸,不舍得浪费,会重复使用这些纸张。同事看到我翻垃圾桶,认为我有精神病,被单位以病休的名义劝回家了,在我看来是节俭的举动,反倒让我这些年被边缘化,
从头到尾,没有人跟我沟通,也没有人问过我“你干嘛扒垃圾桶呢”,他们看到一个人在捡东西,首先想到的是这个人不正常。
现在我依然很边缘,如果有人问我,“沈巍你在哪里上班?”我只能回答,“我现在不上班。”没有任何人认为自己可以在网络上上班。至少我的家人不会。
我的家人都讲究社会状态,对儿女也罢,对家庭也罢,他们的生活围绕着社会现有的价值体系。他们讲的是子女要有一份体面的工作,就算和网络相关,也必须是在网络公司上班,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,打开短视频平台,坐在那里说几句话。
网络不太会影响到他们(家人)的评价体系。关于我的现状,他们的结论是“我儿子现在还是不能回审计局上班”,没什么变化。
当年是我父母把我送进精神病院,待了三个多月,你能说他们抱有恶意吗?当然不是,但他们会认为,只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,我被医生治好了,就可以尽快恢复社会状态。
我从原单位“病休”到现在,一个月2000多块钱病假工资。单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在,只是不来找我。但我拿的什么病假工资?感冒?骨折?不,是精神病,我到现在还被认为是精神病,那什么时候我才能是一个正常的人?
2019年我火了,因为这个火,也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,以为我会回到原来的单位和原来的生活,但事实上没有。
现在我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一个人物,你说大人物,说句实话,我的命运根本没有任何改变。你说小人物,我在网络上随便说一句话,都会被无限放大甚至上纲上线。
网络上,我也是以两面人的形象出现,拿的是精神病人的工资,却在网上传播文化。这或许也证明,网络的确是虚拟的。
结束流浪(2019)后,人总要做点工作,我没法回到原单位,外面随便找份工作对我而言不太现实,网络这个渠道只能说是勉勉强强。我曾经想过做好网络平台,宣传一些文化和节俭的理念,但也有很多争议,不少人会骂我,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。
我一度因此不在状态,想要休息段时间,暂时停一停,但没想到由于无意间的言论被当时的平台封号了。后来换了平台,零零碎碎地直播了几次,我很不主动,直播频率也不太稳定。
前段时间,不少网友讨论我直播收入被骗光的话题,首先我觉得我们应该尊重别人的隐私,我有权不公布这些。而且好笑的是,每次都会因为钱的问题引发一大串风波:以前很多网友说我是铁公鸡,一毛不拔;现在他们又说不理解我为什么知道别人借钱不还,还借钱给人家。
我不想再具体回答这个问题,但通过这些事,我确实发现了,有些人的目标就是为了骗你这笔钱的,不过,也不能因为这个原因,就说所有借钱的人都是骗子。
这等于是给我上了一课。这种事在别人身上发生过,我亲自尝试一下,才真正懂了。
我从来不是“流浪汉”
“人若是心灵有了诗意,
肉体真是无处不可以安放的。”
我因流浪而火,但我从来不承认自己是流浪汉,我是为了践行节俭的理念,别人不能容纳我,我又不愿意改变自己,这种情况下不得不进行的自我放逐。
1993年,审计局以“病假”的名义让我回家。那年我印象特别深,费城交响乐团外派到上海演出,在我单位旁边的万人体育馆举行,我原本准备看这场演出,因为“病休”,生活一下子被打乱了。
我房间一直放着捡来的书和报纸,原来状态就是那样,家人也能很和谐地相处,但当我被单位看作精神病人后,家人就觉得我房间里里外外全是垃圾,这些东西动不动会被扔掉。
所谓的流浪生活,从这时就开始了。没有宁静的生活节奏,跟流浪差不多。
我开始觉得这个家是不能待的,天一亮我就出门,深更半夜回来睡个觉,如果被外婆看到,她每次都会喋喋不休地数落我。
但我这一生最幸运的,是有点自己精神上的爱好。那个时候我每天看画展、逛实体书店、去邮局买报纸杂志,从淮海路走到福州路,再从福州路走到上海的六家旧书店,每天都要这么逛一圈。
每当有画展,我会悄悄等开幕那天混进去,当天人很多,保安也来不及检查,可以随着人群直接涌进去。剧院盛大演出前,我也会在现场等退票,戏曲类的冷门演出,总能等到很便宜的票价。
当时我的衣服穿得干干净净,口袋里随身携带一面镜子。书店里的人不知道我的真实情况,我还和很多人都成为了朋友。
这些消费的经济来源,除去病休工资外,也有卖废品所得,我刚开始捡东西可不像现在这么自然,有些遮遮掩掩,后来逐步地心态放开了,会在外面捡一些可乐瓶饮料罐,当天捡当天卖,换来的收入就去买书看展,是这么一个良性循环的过程。
那个时候毕竟才20 多岁,每天都这么过,放在今天来看,真是没有想到,人生会过得这么的快。
2002年,因动迁的缘故,我和家人的关系彻底恶化,和他们几乎断了联系。
我曾经在外面租房,但即使租房,我也住不进去,一旦被发现这是个捡垃圾的人,容易被人赶出来,我只想保住那些书和报纸,自己住不住反倒无所谓。
于是我开始在大街流浪,睡桥洞,偶尔吃捡来的东西,倒不是没钱,为饥饿而乞讨的经历我一次都没有过,实事求是地说,2000块钱病假工资,以我这样的低物欲标准,如果不是用来租房,真的完全够了。
捡东西吃,更多是我个人的节俭理念所驱使,流浪过程中,我看到人类糟蹋粮食这么严重,那么大一个白馒头被扔掉了,我骨子里会觉得很不舍。我一直认为,真正的读书人不是看他懂些什么,而是要去看他如何在生活里实践。
流浪在外,饿肚子其实还好,口渴是更大的难题,吃只是一日三餐,口渴却在不断发生。有时候便利店比较远,我会觉得既然袋子里捡了这么多瓶子,有水有饮料,其实也能喝。真到了干旱的时候,水资源其实很珍贵,所有人都不应该浪费。
至于怎么住,刚开始住外面,我没什么经验,下雨天会担心“下这么大雨我该怎么办”,后来我就知道了,没下雨的时候,多去观察路边建筑,看哪些屋檐比较宽可以躲雨,哪里有烂尾房,下雨天可以避一避。
一个人若是心灵有诗意,身体真是无处不可以安放的。真正逃难的人,只会带一张席子和一床棉被,照样可以睡得香。
睡觉香不香,不在于你有没有一张好床,肉体很累,晚上一睡就睡得香,草地上一躺就能躺下来。
我甚至尝试过在人行道休息,也不是刻意尝试,而是背着很多东西,又重又累,很想睡觉。前面找个睡觉的地方还要走很久,不如我现在就躺下来,睡会儿再说,我有基本的自保意识,能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呢?
那段日子,身体累心不累,所说所做的一切,没有人去扣大帽子,我也跟很多人发过牢骚,说过不少过激的话,没有人上纲上线,别人觉得你是个流浪汉,没必要(上纲上线)。
我厌恶“读书改变命运”
“读书根本不能改变命运。
非但不能改变,还可能让你更悲惨。
你信不信?我信。”
流浪那些年,我依然保持读书的习惯,常常去书店,有些买书的人甚至把我误认为营业员,跟我讲“你这个售货员不简单,比他们(其他营业员)强,问他们什么都不懂。”
以前我每天会整理打扮,慢慢地情况越来越糟糕了,但我去书店前还是会很刻意地去注重(穿着)。可能我自认为整理到位了,在别人看来是不够格的。
有一次我印象特别深,去浦东新开的一家书店,看到一个年轻人在读《晏阳初传》,晏阳初是近代很有名的平民教育家,我还想着这个年轻人能看晏阳初的书,很了不起。我正朝书店里走着,没想到营业员要让我出去。
我当时很生气,“为什么叫我出去?”
“你好像不太干净……”
那天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气愤,大声告诉他,“我的心灵很干净”,又接着说:在书和知识面前,没有干净和脏的概念,只要你追求真理,谁都可以进书店。
我的声音非常响,还引起了围观,有趣的是,没有任何人走过来劝我,也没有人指责店方,让我能有个台阶下。当时我真的很渴望有人能站出来劝我,这样我就可以停止激动的情绪。但没有一个人。
这大概是零几年的事情,我受到的刺激有点大,我就觉得我打扮得干干净净的,但在他们的心里,我怎么还是不干净。
从法律来讲,好像没有哪条法规规定衣衫褴褛的人不能进入公共场所,但事实上,很多地方衣衫褴褛的人都不敢进去,除非你真的有精神病,把他人的目光完全不当一回事。这个问题绝对不只是简单的干净与否,而是有很多更复杂的因素。
从那天开始,我再也没去过书店。
但我还是会看书,去废品回收站去看那些回收来的旧书,读的书也更杂了,什么都有。
我从小就喜欢读书,是我们家最喜欢读书的人,但也是我们家唯一没有文凭的人,这是我的一个悲哀之处。
我喜欢读书,但我对有句话深恶痛绝——“读书改变命运”。
社会本来就是由方方面面的人构成,有人早晨上班,有人夜晚上班,有人在城市,有人在农村。难道所有人都因为“我要用读书改变命运”,过同样的生活吗?其他人怎么办?那些不想改变命运的人,就可以不读书吗?
读书是对心灵的净化。而“读书改变命运”这句话,变成了功利性的推手。
当你读了书后,你会发现读书根本不能改变命运,非但不能改变,还可能会让你更悲惨。你信不信?我信。
读书真正的作用,是寻找一种精神寄托。古代很多文人读书也是用来寄托,古代文人对自己的价值评判标准只有一条——能不能做官。事实上,真正能入仕做官的人太少,其他人读书也只能用来精神寄托。
读书还有个好处,它像是一位倾听者。这个倾听者有个很大的优点,它不会打断你。比如你在读《杜甫评传》,内心好像是在跟杜甫交流,“杜甫”一直静静地听。如果突然间你不想读了,“杜甫”也毫无怨言。
如果非要用价值作为读书的评判标准,那么唯一一个让我感觉有点价值的是,读书让我无论在什么情况下,都不会停止思考,它有个功能是让人自我完善。
人们叫我“流浪大师”,我一再说我不是大师,只是懂点皮毛。所谓的大师,是一个符号,这个人爱读书,即使流浪也还在读书,只能这样去理解。
我说的内容书上全有,只不过我可能关注了大多数人忽视的话题,但在若干年前,这是每个人都要懂的,只是一些常识。
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悲哀
“他用以疗伤的手段,却成了绝唱。
你说这就是悲哀吧?对,这就是人生的悲哀。”
读书给我带来的作用,还有这3年来的“冷静”。以前看那些骂我的人,我还会义愤填膺,现在我就淡淡一笑。
我会以调侃的心态看走红经历,我一辈子想做官都没做成,反倒当时(2019年走红期间)可以像做官那样给大家招招手说几句话。
3年多过去,我现在在上海郊区租房,每个月房租1700,早晨起来看看书,杂乱无章地看,比如某本书里提到葛兰西的《狱中札记》,这本书我不太了解,那么今天就想看看这本。
中午有些网友会让我给他画一幅画,其实我只是小学生涂鸦水平,但是别人喜欢,我就说那好吧。下午我再看会儿书,查些感兴趣的东西,直到晚上睡觉前,找部经典的电影看看。
我成了一个“宅男”,哪里也不去,十分恐惧时间的流逝。
今天聊了这么久,想必你会觉得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。我身上带着些封建士大夫的精神,总想为社会做点什么,我希望在网络上传播一些好的东西,又想把自身的伤痕剖析给别人看。
对于未来,我几乎认(命)了,没什么规划,也没有什么期望,或许因为年龄,有句骗人的话,“人生从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”。在我看来这是句心灵鸡汤,只能用来安慰自己。好在我心态比较平。就好像杜甫那样,仕途不顺,永远没办法放弃自己的理想,又注定无法实现,余下的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不断疗伤的过程。
他期待的是留下作为政治家的价值。没想到他留下的价值是一套《杜工部诗集》。这原来是他发牢骚和用以疗伤的手段,最后却成了绝唱。你说这是悲哀吧?对,这就是人生的悲哀。
还有人把我比喻成堂吉诃德,一般人看他可能是个傻子。读过书的人会觉得他是位理想主义者。堂吉诃德幻想自己是骑士,但在那个时代骑士退出了历史舞台,他却以骑士的精神要求自己,说的实际上是一种被时代抛弃的悲哀。就好像士大夫的时代过去了,你却用士大夫的精神要求自己,那必然是会碰壁的。
对于我而言,我55岁了,大半生已经结束了,美好的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,但我认为这是一个样本,很多案例的价值不在于当事人的命运有没有被改变,而是后人能否吸取教训,避免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(此处指因为“和别人不同”而被看作精神病人的经历)。
当然,像我这种情况可能也不太多。我这半生,一没考上想读的大学,二是选了一份不喜欢的工作。这些选择一连串地导致我走到了今天。
从前我认为自己最坏的可能,是到了 50 多岁,一直是很平庸的小公务员。
我曾经这样想过,还很担心如果被同事发现了(翻垃圾的习惯)怎么办?如果他们知道了或许就会看不起我。当时的担心止步于此。打死我也想不到,我会付出20多年青春作代价。